作者/韦德·戴维斯
译者/Li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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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出自于爱德华·伯汀斯基摄影集《水》的前言。作者韦德·戴维斯是一位加拿大民族植物学家和人类学家。我们该将其视为一份记录,一次生态学和社会学的探索。所有照片均属于爱德华·伯汀斯基。

我们从液态物质中诞生,在一个有保护性的羊水球中。当我们从母亲的腹中离开,我们的身体几乎是液态的。即便在成人之后,我们也仅有1/3的身体是固体。压缩骨头、韧带和肌腱,提炼出血细胞和血小板,剩下占体重近乎2/3的物质,经过清洗和冲刷,将会像河流奔向大海一样地易于流动。

我们生活在一个液态的星球上。两个氢原子和一个氧原子结合,通过物质与化学的奇迹成倍增加,变成云、河流和雨水。一滴水在掌心流动得益于表面张力和氧原子壁。当它落于地面,它便改变形态以迎合遇到的固体,但自身仍然紧密地连接在一起。正是由于水这样卓越的物理特性,眼泪才能顺着脸颊滑落,汗珠能沿着脖颈流下,经血才能够流出身体。呼吸凝结成细密的水汽。雨水顺着泥土的缝隙汇成溪流。融化的冰水顺着冰川的形状流下。河流最终迷失在海洋中。

水可以变成冰或雪一样的晶体,拥有坚硬的釉质或是脆弱的絮状结构。她可以如雨、如雪或以冰雹的形态从天而降。她以蒸气的形态消失,又以薄雾的形态重新出现。她沉睡于地表下巨大的岩洞中,从泉眼中喷涌而出,从最高的峭壁上倾泻而下,隐于最宏伟的山脉中,最终被海洋吞没。

水可以改变状态,变成气态、固态或是液态,但从其本质上讲,水既无法被创造也不能被消灭。随着时间的流逝,地球上的水量仍然保持恒定。那些为恐龙止渴的水和如今流入海洋的水是一样的,这涓涓细流从生命之初就一直滋养着所有的生物。你前额上的汗水,膀胱中的尿液,甚至身体中的血液最终都会进入土壤,他们从这里重新进入水循环,蒸发、凝结、降落,让生命得以存续。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水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当你把手伸进池塘、湖泊或海洋,你将会回到原点,穿越漫长的时间,与天体碰撞时最原始的时刻产生交流,那时也许是一颗冰彗星为这颗绕着虚空的恒星转动的荒芜且孤独的星球带来了生命的灵丹妙药。

萨利纳斯 #3 加的斯, 西班牙, 2013

所有的宗教和文化传统都给水赋予了象征意义和宗教意义。在北极,因纽特的猎人必须在杀死海豹后立刻将水倒入动物的嘴中,否则冰将不再为他们提供肉类作为赏赐。在秘鲁的安第斯山脉,居民们赞美阿普斯(Apus),这些山神控制着天气、云雨,进而影响土地的肥力。在亚马逊,Anaconda河的居民,图卡诺印第安人相信,在古时,第一批人类来自于东方圣蛇腹中的“牛奶河”,圣蛇在平原上吐出,从此出现了河流。

阿兹特克人崇拜特拉洛克(Tlaloc),它是雨水和富饶的神,是“赐予者”,是“绿色”,掌握着开花和发芽。伏都教的信徒相信Agwe,海洋之神,而他们贝宁和多哥的祖先则崇拜海神叶玛亚(lemanja)。美国东南部的印第安人,哈瓦苏派人和瓦拉派人, 派尤特人, 霍皮族和祖尼人, 巫师们跳舞向上天求雨,以保证族群繁荣。根据皮玛族的宇宙起源说,一滴雨使大地母亲肥沃,生命便从此刻开始。

在许多传统中,瀑布或是泉水被视为起源之地,甚至是通往神界大门的入口。在法国,每年有六百万朝圣者涌向卢尔德石窟。在日本的椿大神社,在名为misogi shuho的神道仪式期间,数千万的教徒裸身浸入圣水中让自己浸润在宇宙生命力中。在巴厘岛,印度的信徒前往圣泉寺,天帝因陀罗在时间之初创造的神圣泉水在这里流淌。

在海地,最受尊敬的朝圣地是名为Saut d’eau 的瀑布,爱神Erzulie变成了一只在七彩云雾中飞翔的鸽子,逃离了天主教神父的怒火。Saut d’eau 同样是蛇之神Damballah-Wedo的住所,是所有智慧和水源的守护者。当第一场雨落下时,一道彩虹出现,Ayida Wedo与 Damballah坠入爱河,他们的爱情在一个宇宙漩涡中结合,成为生命的开始。一年一度的朝圣对于信徒来说是一个净化和新生的时刻,在装走神的血液之前,他们会通过沐浴、饮用来拥有水的力量。

只要碰碰水就能享受它带来的好处,一些人只是将手伸进瀑布最边缘银光闪闪的水中就满足了,他们在那里放上小麦、水稻等贡品。但大多数的男女老少都赤裸着上半身,一步步地爬上一直通向瀑布脚下的湿滑的岩石。在峭壁的边缘,河流分成三股,变成三束同样长达三十多米的瀑布。水并不会蒸发,而是以巨大的力量向下拍打着岩石,随后分成许多小瀑布,每一束瀑布都是一个圣殿。人们脱掉衣服,在水中向天空展开双臂,祈求神明。年轻的男人们直径走向主瀑布下,让水流撞击在他们僵直的身体上。他们的祈祷消失在水流的怒吼声和孩子们的尖叫声中。在原始森林稀有而茂密的植被中,只剩下水流持续带来的声音、视觉体验和强烈的热情。屈服于水是向Damballah敞开自我,任何时候,在瀑布底端彩虹的穹窿下,我们都能看到数百名甚至更多被神明掌控的朝圣者试图在湿滑的岩石上保持平衡。

水稻梯田 #2. 云南省西部, 中国, 2012

水是精神纯洁的象征。基督教徒用圣水在额头上画十字来接受洗礼,或是浸入受洗盆中,再起来时便带着可能被拯救的期望。犹太教和伊斯兰教都有高度规范化的仪式以净化死者的尸体,例如犹太人的tahara,穆斯林的ghusl al-mayyit。虔诚的的犹太教徒应当在mikve水池的圣水中进行沐浴仪式。在前往麦加祈祷之前,穆斯林会在脸上、手上洒水进行洗礼(wudu),在缺少水的地方,例如撒哈拉,则用沙子擦洗自己。一千零一夜里的大臣说“沐浴是世界的极乐。”直至今天,土耳其香氛蒸气浴仍然是伊斯兰地区的一项制度。穆罕默德认为“清洁是一半的信仰”。

在印度,尼泊尔,斯里兰卡和孟加拉国,人们热切期待季风的到来,洗刷这片次大陆并为田野带来生命。吠陀的赞美诗是印度教中最古老的文本,其制定了极为详细的清洁规则,细致到了人们允许大小便的地点,同样虔诚地规定了洗手的方法。

对于世界上所有的人民来说,河流是地球的命脉。老挝人通过向“万河之母”湄公河祭祀来庆祝新年。奥尔梅克文明崇拜Epocatl,玛雅人信奉恰克,两位都是生育、河流、湖泊和溪流的神。根据印度教的宇宙论,在时间之初,所有神灵和魔鬼暂停了战斗,联合起来以搅动原始海洋,即物产丰富的大海——Kshirsagar。

在十四种萃取的宝藏中有永生的的花蜜Vamrit。因陀罗的儿子Jayanta带着一杯珍贵的液体逃跑了。 十二年来,魔鬼追逐天帝,十二滴Amrit溅落在地球上。 其中有四个落在了如今的赫尔德瓦尔,安拉阿巴德,邬阇衍那和纳西克等城市。从圣人商羯罗查尔雅的时代以来,每十二年,在大壶节期间,来自印度次大陆各地的数百万朝圣者都聚集在这四个圣地之一。 在通过天文计算确定的吉日中,恒河的水在形而上学上变成了Amrit,这是去除罪孽的众神的食物,可以洗刷任何人的灵魂和精神,男人,女人或孩子都将自己浸入这圣河之中。

戈帕尔·克里什纳·戈卡尔写道:“流淌的河水是一座浮庙。它不是神性最合适的象征。 ”

圩田, 格鲁特舍尔默. 荷兰, 2011

不同的文明之所以对水充满敬畏,不仅因为它是生命之源,还因为水显然是一种人们赖以生存的稀缺但必不可少的东西。我们旧石器时代的祖先从那时便深知海洋覆盖了我们的世界,但海水并不适合饮用。从上古时代开始,生活在南极附近的人们就会非常小心地保存海豹和鲸鱼的油脂,用来在这片同北极一样冰冻的荒野上融化冰水。旧时英国法律对水的使用权有着详细的规定:《河岸法》明确规定:在河岸的居民在不影响水流量的情况下拥有使用权,这无异于侵犯了上游居民的使用权。

如今比以往更严峻的是,世界人口仅仅通过一代人就翻了一倍达到了70亿,淡水在世界范围内都被认为是一种有限的资源。如果我们排空所有的湖泊、海洋、内海和含水层,假设加上所有高山上的积雪和南极的冰川,我们能够得到14亿立方千米的水。不幸的是,这其中大部分会因为含盐量过高而无法饮用,剩余2.5%的淡水中,目前至少三分之二以上被困在冰川或是沉积岩的缝隙中。我们只能在湖泊和河流中找到我们需要的适宜生命的水源,而它们总计只占地球淡水总量的不到0.25%。如果地球上所有的水可以装进一个5升的容器中,那么饮用水只能勉强填满一茶匙。

没有食物,人体最多能存活数周;而没有水,生存的希望只能以小时,最多以天为单位。« 阿拉伯荒野»的贝督因人说:在缺水的时候,幻觉会随傍晚到来,在早晨,奇怪的挽歌溜出喉咙,嘴巴绝望地向沙子和风张开,目光迷失在另一种现实当中。在撒哈拉的卡车贩子们中间我们还能听到这样的说法,制动液至少能让我们避免喝电池里的酸。正如作家威斯坦·休·奥登所写:“数以千计的人可以没有爱情地活着,但没有人能离开水活下去。

上个世纪,由于一种莫名其妙的疯狂状态,我们完全忘记甚至鄙夷我们祖先的智慧,他们在整个人类历史中都将水视为神的馈赠。我们花费数十亿美元将卫星送上太空,寻找火星上水的痕迹,或是在木卫星欧罗巴上寻找冰存在的证据。然而我们的工业计划却不可挽回地让我们这颗蓝色星球上的河流、湖泊和海洋陷入危险之中。

在我们祖父母那一辈,几乎所有的河流都是畅通无阻的。1990年,世界上没有一个超过15米高的水坝。1950年,有5270座水坝,三十年后有36562个。如今,世界上有超过80万座水坝,其中有4万个至少高达15米。在过去的五十年中,平均每半天就会建造出一个水坝,这些水坝的体量回到二十世纪是无法想象的。

在一个世纪之前,那些在太空中依然可见在亚洲堵住河道、在海洋上形成浮岛的塑料垃圾还不存在,也没有有毒的肥料和化学产品造成藻类和浮游生物的大量生长使湖泊窒息。

自1950年以来,淡水的消耗量是原来的三倍,相当于密西西比河水量的八倍。这些珍贵的液体80%被用于工业灌溉,委婉来说,这意味着我们试图在原本植物绝不会自然生长的地方进行种植。

1960年,苏联工程师蓄意计划销毁当时世界第四大湖泊咸海,以便于在哈萨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和土库曼斯坦干旱的平原上种植水稻和棉花。这项由科学家发起、承认、构想的政策是部长会议和莫斯科政治局批准的五年计划的一部分。通过引流中亚最大的两条河流阿姆河和锡尔河,他们彻底封死了这片内海,在他们的报告中它被称为“自然的错误。

在不到五十年的时间里,这项奥威尔式的政策使咸海的面积减少了90%,而水的盐度却增加了两倍。五十年代末,产量44000吨的传统渔业被直接淘汰。传统渔业的消失使得数以千计的渔民失去生计。如今,渔船生锈的残骸被遗弃在干涸的盐床上,沾满了曾经被洒入湖中的化学肥料和杀虫剂的污渍。沙漠的风每年将四千万吨的有毒粉尘带向远方,这些灰尘落在农田里,破坏土壤导致收成减量。在咸海遗留的地方,该地区24种特有的鱼类没有一种能够存活下来。

对于整个美国东南部,科罗拉多河一直是一条重要的动脉,它被诗人、向导、萨满、江湖游医、环保战士、工程师、大坝工人,从科罗拉多大峡谷到加州帝王谷的农民们赞美。而如今它已盛景不再。被二十多个水坝的阻挡,被引流灌溉沙漠中种植的苜蓿以喂养占全国10%的牲畜,除了名字,在流入加州海湾时他已经不再是那条大河了,只剩下沙漠中的细流,河床干涸沙化,有毒的溪流汇入大海。

中国的河流由于工厂排放物而变红。煤电厂的汞使鱼类不宜食用。酸雨污染了湖泊。长江每分钟有近18亿升水流入东海,但由于无法保证最基本的水生物生存,它已经生物性死亡了。与科罗拉多河一样,黄河也无法流入海洋。仅在西安,黄河每天就要接受100万吨未经处理的污水。就像中国一半以上的河流一样,黄河被排入的水严重污染,显然是无法饮用的,甚至不适合用于灌溉。超过四亿中国人,占总人口的四分之一,每天都无法获得足够的干净的水用于生活。

海水养殖#1, 罗源湾, 福建省, 中国, 2012.

在许多发展中国家,水资源的短缺引发了一场与自然真正的战争。在博茨瓦纳,人们计划排干奥卡万戈三角洲,这是非洲最大的绿洲,庇护了这片大陆上最大的野生动物群落。在南苏丹,只有政治动乱才停止了排干苏德沼泽的计划,以为尼罗河流量增加50亿升,这是5600万埃及人赖以生存的河流。印度拥有世界五分之一的人口,其水资源仅占5%。只有三分之一的印度人能够获得清洁的水源,这是国家挖掘2300万口水井才获得的微薄成果。

最令人担心的是这场全球危机出现的时间长短,在佛罗里达州,被称为“草的河流”的大沼泽地曾是北美最大的湿地,在不到一个世纪的时间里就遭到了无法挽回的破坏。在泥泊尔,加德满都峡谷从三千年前就拥有含有深井和石质喷泉的完善的水源网络,水通过砖和木头覆盖的管道源源不断地流入城市中心。一代人之前,就在我出生前不久,加德满都的居民每天早晨都会在“母亲”恒河的两条大支流巴格马蒂和比什努马蒂的河岸上献祭,女人们用藏红花装饰额头,孩子们在水里游泳嬉戏,那时候河水还如此清澈,就像沙滩上闪着光的云母碎片。

如今,加德满都传统的水系统已经成为废墟,由于城市规划不周,供水系统因为一条环形公路的建设而被堵死。古井已经被废弃,填平,塞满垃圾甚至变成了厕所。巴格马蒂和比什努马蒂甚至像la Bhacha Khusi这样的小支流如今都不再流淌,只剩一小股污水和绯色的垃圾。曾经的河岸上,寺庙已变为一片废墟,茉莉花和金银花的香气也被柴油蒸气、塑料燃烧刺鼻的味道和腐烂的臭味所取代。

1922年,奥尔多·利奥波德 1再次将科罗拉多三角洲地区描述为“蜂蜜和牛奶之乡”。当时,科罗拉多州的所有水流都裹挟着数百万吨的沙子和淤泥流入大海。淡水流量如此之大,以至在距加利福尼亚湾约60公里的地方,河流的影响仍然很明显。三角洲的冲积扇面积超过80万公顷,相当于罗得岛州的大小。它是世界上最大的原始河口之一。河水来带的养分孕育了极为丰富的水下生命,海鲿,石首鱼,海豚,还有世界上最小的鲸目动物稀有的小头鼠海豚。站在食物链顶端的是加利福尼亚湾石首鱼,他是美洲金眼狼鲈的表亲,最高可重达三百磅,产于河湾的咸水区,它们在科尔蒂斯海的产量极为丰富,以至于据说即使是一个眼瞎的老渔夫也不会让他的鱼叉落空。

与河流下游穿过的索诺拉州沙漠中灼热的沙滩或是孕育了los Cucapah山脉的光秃秃的蓝色山丘形成鲜明的对比,三角洲郁郁葱葱,星罗密布着沼泽和池塘。香蒲芦苇和野生水稻随风摇曳,柳树、杨树和牧豆树俯伏在蜿蜒的河道上,这些河道无处不在,蜿蜒曲折,仿佛这些水流无法就前进的方向达成一致。利奥波德写道:“科罗拉多河无法决定在上百个绿色的泻湖中哪一个是通往海湾最宜人的或是最缓慢的路线。

从筑巢在牧豆树枝上的鹌鹑叫声中醒来,在残留着野猪、小黄脚鹬或是美洲豹的足迹的泥滩上露营,利奥波德兄弟通过潮汐的节奏来了解科罗拉多三角洲,就像他们从很久之前就已经存在的那样,原始而野性。猞猁慵懒地躺在在水面漂浮杨树枯木上。鹿,浣熊,海狸和郊狼以及成群的鸟儿如此之多,以至于天空都变暗了。反嘴鹬、北美鹬、绿头鸭、赤颈鸭、野鸭、成群的鸬鹚、海鸥和白鹭让利奥波德魂牵梦绕,他在“一场反季的暴风雪“中观察它们飞行。他描述一群大雁在天空中调头,就像秋日的落叶一般飘落。在所有的河岸上,你都能发现伸着脑袋的长嘴秧鸡和沙丘鹤,鸽子和鹰沙沙地拍打着翅膀划破天空。这一切都随着1925年胡佛大坝的完工而被牺牲,科罗拉多河被完全截断无法流入三角洲长达六年之久。

燃油泄漏 #2, 尼日尔河三角洲, 尼日利亚 2016”

一个世纪以来的忽视和愚蠢使我们这一代人陷入了巨大的危机。全球超过十亿人口缺少饮用水。仅仅是为了解渴,就不得不将自己和孩子的生命置于危险之中。尤其在发展中国家,女人们要走上几公里才能到达遥远的水井,但这些水井经常被污染物、致病菌和动物粪便所污染,为了装水回去,身体被压弯成两半,这些水桶和汽油罐对她们来说太过沉重。

水资源的短缺不可避免地导致卫生设施的缺乏,而由此造成数百万人死亡,尤其是儿童。25亿人无法使用最基本的卫生设施。世界上手机的持有量甚至比配备厕所的家庭数量还多。在印度,每天都有十亿公升的城市用水被排进他们最神圣的“母亲河”——恒河。这些废水来自装有冲水马桶的住宅,这对大多数印度人来说是奢侈品。其中6亿人不得不在露天场地排泄。他们代表了15亿不幸的人口中近一半人的现状,他们每天不得不穿过人群,在道路或是溪流旁边寻找一处隐蔽的角落来解决自己的生理需求以维护最低的尊严。在许多文化中,女人是不能被别人看到自己如厕的,她们只能等夜幕降临,在外袍的遮掩下上厕所。在印度半岛,有一半有幸能接受教育的女孩就读于没有厕所的学校。缺乏隐私带来的耻辱导致许多女孩一进入青春期就离开了学校。

在海地,超过一半的人口不能方便地获得饮用水。每九个家庭中就有七个家庭没有任何形式的卫生设施。在埃塞俄比亚,4900万人无法获得干净的饮用水,7500万人没有基本的卫生设备。在孟加拉国,超过半数的人口都面临同样的困境:腹泻每年造成十万儿童死亡。在印度,腹泻每天导致1600人死亡。

每天世界上每二十秒就有一个儿童死于与水有关的疾病或是缺水。仅是腹泻每年就会造成150万儿童死亡,超过疟疾、艾滋病和麻疹的总和。在医疗进步惊人的时代,如果他们能够获得优质的水和体面的卫生设施,医院里有一多半患者的疾病基本上是可以被消除的。但由于缺少优质的饮用水和卫生设施,这些很容易预防的疾病带走的生命比因为战争和冲突死亡的人还多。

维罗纳沃克, 那不勒斯, 佛罗里达州, 美国, 2012.

显然, 资源的地理分布是水问题的根本因素之一。加拿大拥有20%的淡水资源。在相差不多的疆域上,中国的人口数量是加拿大的40倍,中国只拥有世界淡水资源总量的8%。

到2025年,分布在十几个亚洲和非洲国家的50亿人口将受到水资源短缺的严重影响。印度将需要1万亿立方米的水,是目前印度淡水量的两倍,相当于世界预期用水量的20%。90%的水将用于灌溉,以养活大量的人口,2025年印度将成为人口最多的国家,而因为气候变化每年的季风也变得越来越不规律。印度环境和林业部长贾伊拉姆·拉梅什在2013年4月3日《华盛顿邮报》的讲话中总结了印度面临的严峻现实:”喜马拉雅山脉的冰川正在消退,农业产量停滞不前,无雨天数在增加,季风也难以预测。“

波斯湾国家的繁荣取决于它们地下水的开采能力,地下水占该地区水量的75%,并以每年52亿立方米的速度减少。

在美国中部,从南达科他州到德克萨斯州高平原的牧场主和农民消耗的水有三分之一来自奥加拉拉蓄水层,奥加拉拉蓄水层是一种有限的资源,在地质年代上是不可再生的。

在全世界,人类活动对这一宝贵资源的需求日益增长,其供应受到了严格的限制。如果我们不想让水危机走向一个灾难性的结果,就必须找到一些政治和经济政策来控制这些贪得无厌的欲望。

但最终的目的,如果我们不改变对水及其他的看法,我们就永远无法找到摆脱这场危机的办法。这无疑是这本精湛的作品向我们传达的最强烈也最令人心碎的信息之一。充分认识到淡水资源挑战的广度和复杂性,作为一个艺术家和一个父亲,爱德华·伯汀斯基在五年前开始周游世界,只为带回一个相当简单的故事。他摄影艺术的美德不在于具有争议性的构图,而在于他的中立性。爱德华从不评判,他只是呈现了他所看到的。构建,组成并呈现,因此只能作为一种灵感源泉,他的作品展现了工业浪费带来的不可磨灭的影响。怜悯是他作品的根基。其目的在于将救赎的人类想法化为行动。

行灌溉, 帝王谷, 加利福尼亚州, 美国, 2009

三个世纪以来,我们消耗化石燃料,让河流改道使其干涸,耗干了为生命提供庇护的海洋,砍伐古老的森林,造成了臭氧层的空洞。我们的经济模型是爆发式的增长,本该循环增长的曲线直线上升。在有限的星球上将无限的增长作为唯一的经济福利措施,就是在缓慢地走向一条集体自杀的道路。否认或是剔除微观经济学或是在治理计划中使用违背自然平衡的暴力手段产生的代价,就是让自己陷入一种虚幻的逻辑当中。

毫无疑问,是时候该用对资源的责任来取代“水的掌控权“这种表达,不再建设新的工程使其改道,而是寻找新的方法为他赋予荣光,正如我们的祖先在人类历史上大多数时期所做的一样。承认水的神圣并不是违背科学,而是认识到科学所揭示的生态和生物系统不可思议的复杂性。

如果我们了解我们是如何感知世界的,就会采取决定性的一步。从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欧洲的动力将思想从专制从一种绝对自负的信仰中解放出来,同时将个人从集体中解放出来,这有些等同于社会学上的原子裂变。我们抛弃了许多有关神话、魔法、神秘主义的直觉,甚至是更为重要的隐喻。笛卡尔在17世纪宣称,宇宙仅由两种物质组成,精神和受力学定律支配的物质。除了人类,所有有感觉的生物都被降为纯粹的机械,当然自然也是如此。索尔·贝洛写道,“科学是对信仰的一次大肃清,无法被衡量或是观测的现象就不再具有真实性”。现代性以唯物主义的胜利为荣。地球可以有灵魂,猎鹰的飞翔是一种意义,对真实本源的信仰却确确实实地被嘲笑。

几个世纪以来,理性主义从未停止向前,尽管科学作为它的最高诠释,也无法凭借它的光环回答对“如何”的提问,也不仅仅希望接近有关“为什么”的问题。科学模型固有的局限性长久以来造成了一种不确定性,就像我们许多人从小便熟知的那样,宇宙是由在太空中盘旋和相互作用的原子微粒随机形成的。但更重要的是,对机械性世界的削减,以及随后将自然视为需要征服的障碍,一种需要利用的资源,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我们如何盲目地对待地球上的生命。

在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我年轻时就知道森林是为了砍伐而存在的。这是我研究并作为林业工程师所应用的林业科学的基础。这种文化观点与第一民族的观点大相径庭,,他们在与欧洲人相遇时居住在温哥华岛,至今仍住在那里。如果我被送往森林去伐木,在hamatsa神秘仪式的期间,夸夸嘉夸族同龄的年轻人被派往同一片森林以和世界北端的食人神Huxwhukw和 Bec-crochu-céleste竞争。如果他凭借勇敢和精神纪律取得胜利,那么当他凯旋,自然的智慧与力量将在赠礼宴上被赐予他的族人。问题不在于判断这些世界观孰优孰劣。森林是否变成了纤维或是锯木?精神真正的领域又是什么?

溪洛渡大坝#1, 长江, 云南省, 中国, 2012

这些不是决定性的问题。重点在于信仰体系的力量及其对人们日常生活的影响,因为他是根据生态印记和社会对环境的冲击来诠释的。一个相信大山是精神庇护地长大的孩子和一个认为大山只是一堆毫无生气的仅供开采矿产的岩石的人有天壤之别。一个被教导沿海森林是神的领地的夸夸嘉夸族孩子也不同于认为树木生长只是用来被砍伐的加拿大年轻人。要充分衡量一种文化,不仅要考虑其实际成就,还需要考虑其愿望的本质和力量以及赋予其活力的隐喻。

生活在新几内亚疟疾肆虐的沼泽,西藏的冷风里,或是撒哈拉炽热的高温中并不会让人羡慕。怀念过去对因纽特人来说不是一种非常普遍的观念,婆罗洲的狩猎采集者对于高海拔森林的责任没有深思熟虑的认识,无论如何在技术上是无法消除的。但这些文化仍然能建立一种对地球的笃信,这并不是基于对环境简单具体的依恋,而是自然通过精神力量产生的一种更微妙的直觉。山川,河流和森林没有被看作是无生命的,就像上演着人类悲剧的露天舞台上简朴的支柱一样。对于这些社会来说,地球是有生命的,充满活力的,人类的灵魂能能与之相融并对她产生影响。

尽管对生态的担忧越来越多,但从根本上我们仍然将自然视为一种原始资源,可以任我们的意愿开发。当开发矿场时,我们都习以为常地认为,那些从未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的人,那些与周围环境没有任何联结的人都可以获得合法权力去建造矿场,而后这些完全改变和退化了的场地又被自然或者公司所抛弃。此外,通过授予这些开采特权,通常是给极少数偏远城市的投机商人,我们并没有赋予土地本身任何文化价值或市场价值。破环自然的代价,或者如果将自然地保护下来,其固有价值,没有被纳入掌控自然工业开发的经济统计中。没有任何一家公司对定义上属于所有人的公共地区、河流、山脉、森林造成的伤害向居民赔偿。只要对工作和收入的许诺还在,许可证就会被继续发放。

我们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因为这既是我们经济体系的基础,也是贸易在利益导向型经济中提取价值的方式。但如果我们稍加注意,尤其是尝试采用其他文化视角时,则会被完全不同的生命观和自然观所启发,我们很快就会意识到这种行为是极其怪异和反常的了。

传统社会的经验对我们来说很重要,她提醒我们还有选择,在社会、精神和生态空间中还有其他方式来辨明方向。例如,对安第斯印第安人的生活方式表示钦佩,不代表我们要放弃一切,效仿工业化前的社会,也不是要求任何人都应该让渡享受科技奇迹的权力。这更像是一种灵感和鼓励的源泉,它向我们表明,我们迄今所选择的路,并不是唯一一条对我们开放的道路,我们的命运也没有被不可挽回地被那些可以被科学地证明的轻率的选择固定下来。通过他们的存在,这个世界上各种文化都证明了那些声称我们无法改变我们在地球上生活方式的人们的愚蠢。

一个世纪以来,我们在繁荣发展的祭坛上牺牲了河流,湖泊和内海。现在是时候推翻这种思想体系了,我们需要认识到我们的繁荣是建立在对这种珍贵的淡水资源的保护之上的。正如奥尔多·利奥波德很久之前写的那样 : “当我们像自由与勇敢者那样歌颂这片土地时,应该同样包括植物、动物、河流、湖泊、腐殖质,甚至是直逼云霄的山川。只有这样,我们的歌声才能成为普世的赞美和祈祷,对以后的无数代人也是一样。为了这片土地,我们必须要让河水流动起来,我们都知道河流会流向大海,而大海并不会满溢。他们会回到原来的地方,重新流淌出来。“ 2

  1. 奥尔多·利奥波德 (1887–1948) 是美国环境保护的先驱者之一,特别是在《沙乡年鉴》一书中为此呼吁.
  2. 引文的末尾是《传道书》1.7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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